毛阿敏和张靓颖相交十年，情谊像涓滴细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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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靓颖：Givenchy 套头衫、半裙
毛阿敏：Samuel Guì Yang 衬衫
Prada 长裤
时间回到 1988 年 2 月，「毛阿敏花 28 块从菜市场买了一件衣服上春晚」成了那个春节的民间趣谈。
25 岁，没有造型师也没有镜头经验，毛阿敏穿着从南京某菜市场买来的衣服，站在春晚舞台上唱《思念》。曲目是著名作曲家谷建芬选的，台上的走步眼神是导演手把手教的。第二天毛阿敏回家过年，坐在飞机上，发现所有人都认识自己了。
歌手这份职业是毛阿敏从小的梦想。八出样板戏，她听完就能清唱；十六七岁，上海天山五村，无人不晓「唱歌的毛阿敏」。她心高，东方歌舞团、中央歌舞团来演出，她觉得「照我差远了」。
但那个年代做歌手，无非几条路：掌握一门乐器，就读音乐学院附中，考入上海音乐学院；或者进歌舞团。毛阿敏没这个条件。她高中毕业，大学落榜，为补贴家用进了工厂。偶尔上海歌舞团、上海轻音乐团请她演出，能赚一笔外快。她给自己改名「毛小敏」，走穴价 10 块钱一场。未来在哪里，她不清楚，她只知道自己唱得够好，「我知道我早晚是要离开（工厂）的」。
转机是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来沪招新。毛阿敏唱了一下午，从样板戏到民歌再到邓丽君，被轻音乐小分队当场录取，文化课免试。一个星期后，她卷铺盖去了南京。在专业团体，她出专辑、参加比赛、下部队演出，她歌颂祖国、歌颂战友，也唱苏芮和邓丽君。她散漫，但她业务好，领导网开一面。
歌舞团工资高，一个月 40 多块，转业后回上海，可以进文艺团体，也可以在事业单位谋一官半职。舞台、「铁饭碗」都有了 —— 但毛阿敏想出名：「要让全中国人民都听到我的歌，不想出名你就不要干这一行了。」
她「懵嚓嚓」就出来了。前线歌舞团带她去上海体育馆演出，两首歌下来，主持人侯耀文双眼放光，「我一定要到北京，把你推荐给中央电视台导演」。侯耀文没有食言，她被推荐给了中央台高级编导邓在军。
去北京、上中央电视台意味着另一个高度。1988 年，春晚才第 6 届，导演就是邓在军。毛阿敏后来想，自己也是「懵嚓嚓」被导演看中，给了这么好的平台。
出了名，毛阿敏再去走穴，会有歌迷跑后台，一睹真人风采；她在南京挤公共汽车，「假模假式戴一墨镜」，被认出来就让人围着。妈妈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毛阿敏，怕别人指指点点。
她也拒绝了一些机会。比如拍戏，香港无线电视台找她搭档金城武，演上海黑社会的女老大，她拒绝了；卡耐基音乐厅（Carnegie Hall）请她开个人演唱会，她没有经理人、没有化妆师，「怕」，不敢去。
进入前线歌舞团半年，她比赛得奖，江苏音像出版社找她录了第一张专辑，《滚热的咖啡》。这是一盘翻唱辑，毛阿敏评价「没有一首满意的」。出了名，她就要唱自己的歌，「得不停地出作品，才能保有长久」。给她写歌的名家多，她的金曲也在一定程度上定义了上世纪末的流行音乐基调：《思念》《渴望》《诺言》《绿叶对根的情意》《历史的天空》《爱的奉献》…… 从 1988 年到 2017 年，毛阿敏上了 10 次春晚，时间跨度 29 年。现在想起来，她自嘲「怎么能上那么多次，太讨厌了，谁（还）要看？」
这是毛阿敏的资本。对于初出茅庐的张靓颖来说，她没想过春晚能和她有什么关系。
2005 年 8 月，全民狂欢在《超级女声》总决赛到达顶峰。张靓颖获得季军。
在持续了一个夏天的选秀鏖战中，每个选手都没逃过那个问题：你有梦想吗？轮到 21 岁的张靓颖，她没有。
她的世界现实、狭窄。小时候张靓颖就知道妈妈「没有多余的钱」，路过蛋糕店，馋，但也只站在橱窗看，并不开口要。她从没有零花钱，直到搬家，离学校远，她才有了每天两块五的午餐费，饿几天，能攒出一盘卡带钱。她那时候想，将来收入超过妈妈的平均工资，就算比较成功的人生。
她出道时「人是傻的」，今天知道明天要做什么，但从不预设长远的未来。
华谊三年，她的作息可以概括为「早班机、凌晨床」，25 岁就开始吃安眠药。她经常画好眼妆，做好头发，脑袋半悬在床沿外，寐两小时，醒了打个底就出门演出 —— 后来她停过 10 个月演出 —— 她怀疑自己对上台麻木了，担心自己早年登了太多不值得憧憬的舞台 —— 有的舞台设备就不是为了真唱准备的。
那段时间，合作造型师跟她打招呼，用的句子是「最近一周睡几觉？」她也渐渐不再需要每日睡眠，坐飞机去美国，一路睁眼看窗外。她还是「整个娱乐圈最紧绷的人」—— 这是她日后的自我评价 —— 说话每个句子仿佛都是句号结尾，到排练现场，「大家好，第一首歌开始」，工作结束就闪人。她不配合宣传，不理解群访后为什么还要专访，「为什么大家分开了，但是每个人问的问题都一样的？」成都开演唱会，一曲结束，合唱的老外张开双臂想拥抱，她张开双臂迎上去，把拥抱生生掰成了四手交握。
转变发生在《我相信》的发布。遭遇了太多狗血，她反而不紧绷了。人生的下一阶段是试错。
她当时在博客上写了很长一段话：
我曾扮演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…… 突然有一天，周围的人群都看着我，这让我害怕。我喜欢走路，但最初是因为可以不怕自行车坏，可以不怕公车挤，可以不怕没钱 …… 弯路看上去更远，却更简单。我需要做的只是去相信 …… 相信周围的每一个眼神，相信握过的每一双手，相信一切陌生，相信自己，相信一切美好的可能。
但她的职业发展又不能说不顺利 —— 事业高峰是一个接一个来的。她在美国开演唱会、拿金像奖「最佳原创电影歌曲」奖，演唱了好莱坞科幻电影全球主题曲，英文单曲登上美国《公告牌》榜单。同时，她也挨了网友很多骂。她会分析某类声音有没有恶意：「我的精神洁癖是骂我的人给我的，它时时刻刻提醒我不要犯错，到后面我反而越来越理解，它就是（这份）职业自带的一部分。」
几年后，又到了新的阶段。在综艺《我是歌手》她也受争议，但张靓颖只看自己留下了《饿狼传说》，留下了《All of Me》和《冬天里的一把火》：「骂久了，经历了很多之后，就不认为很多事情会成为多大的事情。」
于是张靓颖接受综艺的规则，「不管把谁设定成什么角色，都是为了提升节目的关注度。吸引关注就是为作品做牺牲。不管你是捧我还是骂我，最终看节目的人多了，那听歌的人也就多了。你骂我我就躺下。」
2010 年，中歌榜颁奖典礼，毛阿敏、张靓颖和李宇春三人同台表演。那也是张靓颖和毛阿敏第一次见面。
在排练厅，张靓颖见到毛阿敏。她记得「毛姐姐」穿了一条阴阳腿的哈伦裤，配板鞋，很潮。毛阿敏对张靓颖的印象是会唱、乖、拼命。那一年，张靓颖第 5 次获得「年度内地最佳女歌手」，她哭了，说：「人生的前 20 年，我觉得我是一粒沙，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报案。这 5 年，我站在舞台上找到了自信。」毛阿敏在后台听到她哭，很能理解。
毛阿敏和张靓颖相交十年。情谊像涓滴细流。
张靓颖看毛阿敏，是货真价实的一代歌后。她相信「人需要很多作品才能奠定行业的位置」，毛阿敏就是这种歌手，她的经典曲目张靓颖倒背如流。
毛阿敏觉得张靓颖这一代歌手见识和机遇多，而她自己这代人，硬气：「你是一个唱歌的人，就得唱服了观众才能出道。」
1986 年，毛阿敏在第 2 届「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」拿到了专业组通俗唱法第三名，这是她身上的第一枚时代印记。
比赛结果她不服，觉得自己应该夺魁。青歌赛是她顺便参加的：那年她赴京是为了孔雀杯 —— 毛阿敏印象中的国内首个流行歌曲大奖赛。比赛层层选拔，东方歌舞团的初选，她开口就是第一；到了复赛，作为外地选手，北京不「承认」她。总决赛，她得了第三，在庆功宴上哭得一塌糊涂。
青歌赛上，她被归入「通俗唱法」歌手。毛阿敏不同意这种分类：「什么通俗？我唱的就是流行。」
她还是首位在国际流行歌曲大赛中获奖的内地歌手：南斯拉夫国际音乐节，参赛者经文化部选拔，是机遇，也是任务。上世纪 80 年代末，南斯拉夫尚未解体，冬天下着大雪，「冻得要死」，毛阿敏穿了旗袍比赛。但她觉得自己不该得奖 ——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不同文化背景下流行音乐的天壤之别 —— 别的选手唱纯流行，毛阿敏唱《绿叶对根的情意》。国内流行音乐起步晚，「我们照人家的差得太远，不在一个等级上。」比赛美国人第一，中国人第三，一个唱得尤其好的西班牙女孩，没有拿到名次。
几十年过去，那些人的命运怎么样了？谁知道呢？毛阿敏猜，「她们都是大妈了吧。」
电视剧《渴望》火遍全国的时候，毛阿敏正在下部队，回来才听说。她觉得主题曲自己唱得不好：音不够准，但胜在感情充沛，片方喜欢。至今她都觉得遗憾。让她满意的专辑叫《三毛留下的歌》，录制当天，她发着高烧，并不在乎酬劳，就是喜欢唱。三毛说她唱出了歌里的精髓。
同行人的命运能衍化出多少截然不同的形态，以及这个世界对「表演者」的需求能发生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，张靓颖有体会。
她横空出世的年代，观众喜欢贫民窟故事，不经包装的草根选手最能打动人心。张靓颖 15 岁时父亲去世，节目组把这当成她的悲惨身世，后来成了她的标签之一。但那个年纪，她对死亡还没有概念，和爸爸的感情也不深。她生下来，爸爸问：是不是抱错了？怎么是个女孩？父母离婚时，她如释重负 —— 家里终于没有了一个让自己感到压抑的人。
选秀歌手伴随争议成长。出道第二年，张靓颖把个人演唱会开到了美国洛杉矶。当地华人承办方把赞助商的横幅拉在台上，在国内，这场个唱被形容为「堂会」。演出结束，她在网上实时观看国内的骂声。那晚团队成员都去拉斯韦加斯玩了，张靓颖哭了一夜，在酒店从凌晨 2 点坐到早晨 6 点，看着太阳从最远的地方升起来。
「我从出道就知道，我但凡有一丁点的不对，甚至不一定真的是我不对，都会被骂。」张靓颖说。但被骂似乎无解。录《终结者：创世纪》主题曲前，她在美国租了整个录音棚，把不同的音乐人「关」在独立隔间创作比稿，与此同时，她因为档期冲突没有参加《我是歌手》的复活赛上了新闻。她是首位登上《Victoria’s Secret Fashion Show》的亚洲歌手，音乐调整了数版，实际留给她的排练时间不到一天，包括编舞，但公众印象最深的是王思聪的朋友圈：神秘嘉宾 —— 蕾哈娜 …… 转过来了，是张靓颖。「那一刻你会明白，大众更看重的是娱乐。」
娱乐没问题，但娱乐或许无法同时带来尊严。「资本给了文化很多的机会，但并不是所有的机会都能让音乐人得到尊重，大家只是更尊重资本。」作品留下，才是音乐人的尊严。
出道 15 年，张靓颖觉得自己有职业尊严感的时刻不多：成为中歌榜年度点唱冠军、《画心》被选入「年度彩铃」，还有那首不被自己看好的《如果这就是爱情》占据了所有的榜单热度 —— 这些都是大众的选择。另一个时刻是她用美声唱《The Diva Dance》，作者 Eric Serra 说，全球不计其数的翻唱版本中，张靓颖的版本让他「Most impressive」。
张靓颖和毛阿敏也都经历过属于自己的至暗时刻。由此重新认识了「我」。
张靓颖：Givenchy 套头衫、半裙
毛阿敏：Samuel Guì Yang 衬衫
Prada 长裤
2015 年，张靓颖在演唱会上向冯轲求婚，旋即被卷入风暴。「我上一段（感情）怎么说？我也很尴尬。」
1998 年，毛阿敏在中国国家税务总局调查后受到处罚，速滑到人生低谷。
毛阿敏说：每个人都会「飘」的，觉得自己突然特厉害，好听的词是霸道，不好听的词就是刁蛮。当时意识不到，过了那阶段才觉得太可笑、太愚蠢了。突然意识到出名根本不重要。音乐奖项也不重要，所谓的奖项就是某一年你付出的努力别人看到了觉得很棒，仅此而已。
现在，回到采访。张靓颖说「中国嘻哈在几年内崛起，能数出来的名字没有几个，但是嘻哈绝不是靠这几个人。庞大的、默默无闻的这群 nobody 和极少的这几个出来的 somebody 加在一起，才让中国嘻哈有现在的状态。不是每个人都抓住了机会，但却是他们让机会更显得弥足珍贵。大浪淘沙，他们是浪花，铁杵磨成针，他们也曾是精巧的针，磨掉了青春继续默默无闻。」她把这段话敲在了手机记事本上。
35 岁，张靓颖关心行业。关于「我」，她说自己处于「知己」的状态：小时候不需要沟通，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；现在，她发现，自己以为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。她决定「不能被世界搞丢自我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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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 年 9 月 3 日，毛阿敏要在杂志拍摄结束后回家，孩子们都在等她。
「我就是生的年代不对，我到今天还是个愤青。如果我今天 20 多岁，我会抛开一切。饶舌、摇滚这种虽然唱不了，（但）我愿意跟他们混在一起。现在已经不可能了。我的生活圈规规矩矩，是一个很按部就班的上海人。」
她有工作的需求，这是个人价值的体现。但「生活当中有很多可以尝试的事情，为什么只留恋一个舞台？累死了。」她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琐事 —— 年轻时太喜欢唱歌了，一门心思扑向歌声与微笑 —— 她是陪伴孩子相当多的母亲。她告诉他们：「我从小就有理想，妈妈唱了几十年的歌还可以在场，那是我努力得来的。你们也要有理想。」
57 岁，毛阿敏对舞台还是热爱，也做任何一个普通母亲做的事。
关于「我」，她在拍摄结束时说：「虽然我的脸拍出来很老，但是我的状态还是不错的，不要把皱纹都修掉。那才是我知道吧？」她觉得自己最好的一点就是自信 —— 今天的自信是不在乎皱纹，不在乎年龄。